锈浮

自割腿肉以填脑洞

【喻黄】至死之时(7)

更新界的反面典型回来了...结尾不爆字数的话就下章完结啦~

赛博朋克paro,科技皆是浮云,人性才是根本。主喻黄,本章有肖戴描写,其他cp自由心证。

HE,可放心食用。

非线性叙事,段落前的数字代表距离本文核心节点的时间差。如+61320:26:48就是核心时间点过后61320小时,也就是七年后。-52560:21:18就是该时间点之前52559小时,也就是六年前。以此类推。

前文请戳:

(1)2)(3)(4)(5)(6)




  -4296:06:22

  “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从消除防范到以心换心,从晓之以理到争取共情。娓娓而谈了近两个小时后,喻文州觉着自己干涩到极致的喉咙已经难以耐受室内不断沉积的烟气。他拿起手旁的茶杯,却发现杯中的茶水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饮尽了。好在杯底还有一些浸透的茶叶,举高杯子还能渗下几滴水。他用仅剩的水润泽了一下转嘶转哑声音,继续道:

  “第一次,当他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他就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他下葬,亲朋好友穿着黑衣出席他的葬礼,从而宣告他从生者的人际网里消逝,他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将他遗忘。这样,他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他有关……”

  “好吧。你说动我了。”叶修说着将指间的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开始拆他落座以来的第三包烟。这一百多分钟里他烟不离手,吸得又快又狠,每一口烟雾都深深烫过肺腑。他把崭新出炉的第一根香烟连同火机一起丢给喻文州。后者长舒一口气,接住后就顺手点燃了;吞云吐雾架势娴熟,一点也不像个没抽烟习惯的人。

  “那我们达成一致了?”喻文州露出了自摊牌以来的第一个微笑,略显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样子。

  “他的第三次死亡永远不会到来——”叶修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喻文州手臂一展将火机递过来,叶修就着对方手中的火,也点燃了自己唇间的烟。

  “苏沐秋将活在他们的噩梦里。不朽。”

  +9150:24:05

  再度眨眼的感觉,就像是眼睑从眼球上生生撕裂。

  奇怪……他想,他没患干眼症,入睡前也没做过什么用眼过度的工作,为何一觉醒来,竟会有双眼一眨不眨僵直了好几天的错觉?

  “醒了!”他听到身旁有一个男人这么喊着。与那人所处的位置相比,声音是从略远一点地方传到他耳中的,说明那人喊话时并未面朝向他。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人。嗯……还不止一个。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这次,那个声音转向了他,与之一同转变的,还有腔调里的态度。虽然之前那声喊叫也称不上有多友好,但与此刻的不耐与嫌恶相比,它简直温情满满。

  “可以。”二十多年的逆向拟态生活下来,他对这种态度简直再熟悉不过,神色如常地回复道。

  “试着活动一下你的头部和颈部!”

  他照做了,来回水平移动了一下头颈。敞开的玻璃培养皿、刻有叶氏集团显眼LOGO的机械臂,和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在他晃动的视线中划过。更奇怪了……他记得自己是在蓝雨宿舍里自己房间的床上入眠的,可这一睁眼,却是换了人间,来到貌似是叶氏集团旗下一个实验室的空间里了。

  “功能完好。”那个声音又道:“再活动一下你的四肢关节,试着自己走出来!”

  陌生的人、突变的环境、未卜的境遇……是某种情景模拟吗?

  他快速运转着头脑处理已知信息,同时身体继续顺从指挥,从所处的培养皿中坐起身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虽然对方好像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甩掉了二、三十斤体重,但他不可能就此认错他。

  纵使是一个与他关系并不和睦,甚至多有罅隙的人,但在一个未知且不善的环境中,遇到一个熟人总归还是令他欣慰的。

  所以,他看着他,唇角挽起上扬的弧度却不自知。不料对方猛地倒抽一口气,向他疾步前驱几步,但很快止步,攥紧了拳头,咬住下唇,盯着自己的脚尖又复慢慢后退。

  他目睹他像患了疟疾似的,浑身不住地颤抖,眼眶、唇角和指缝都溢出鲜红的颜色。

  他记忆里的蓝雨小霸王黄少天,就这样在他面前流不出泪地低头。


  +61701:23:53

  “黄少天睡下了?”

  “少天的情绪一直稳不下来,医生只好给他打了一针安定,应该能让他休息6到8小时。”

  “也好。我可以用这段时间好好安排一下他的监护事宜,省得他又跑出去给我捅娄子。”王杰希双手抱臂斜倚在病房门外,国家调查部的制服已经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官复原职的微草行动小组组长扫了一眼故人骨血复制而成的人造生命体,忽然又道:“听说……你拥有一部分喻文州本人的记忆?”

  “是的,还不少。”复制人微微眯起那双和喻文州如出一致的狭长桃花眼,说:“不过王组长不用担心泄密的问题。一切都依旧遵照冯主席批准的实施方案运转,我的存在也是其中完全可控的一环。”

  “我好像被排除在了一个非常庞大的计划之外。直到半小时前我才知道霸图的张新杰原来也是冯主席的人。”王杰希想起七年前正是自己将张新杰引荐给了喻文州,当日的种种尔虞我诈现在回味起来,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王组长是明桩,新杰是暗桩,各司其职而已。如果王组长知道得太多,也就瞒不过资老先生的眼睛了。唔……这么比喻好像也有点不恰当——在新杰的悉心照料下,他老人家的视力应该已经完全衰退了。”

  “你果然跟那些冒牌——啧,我是想说,你和其他那些复制人不一样……你真的……很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奉命唯谨的人偶。”

  “但是少天不认为我是喻文州。”

  “我也不这么认为。”王杰希立刻道。

  复制人唇角一勾,笑了,“王组长,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嗯?”

  “如果是喻文州本人遇到被你反驳的情形,他虽然心里会有点嘀咕,但表面上笑笑就让事情过去了。”复制人以一种微草行动小组组长所熟稔的,看上去温和无害却又令他莫名火大的微笑道:“然而我是一个复制人,不用像喻文州一样维系与其他自然人的人际关系。所以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除了我最重要的人,一切旁人对我的看法,于我来说都与浮云无异。我注定不是一个会被旁人看法所左右的人。”

  “显然我就是那个旁人了。”王杰希放下手臂,从身后拿出一件油纸包裹的长柄器物丢给复制人,“这个还给你。”

  “这是?”

  “你的伞。之前被黄少天落在我家了。”王杰希抬高视线,把目光从复制人的脸上转移到了后者头顶上方的虚空,“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冯主席有令,在得到他的许可之前,病房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许离开——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离开。”

  复制人的瞳孔不动声色地缩放一轮,偏头凝视了病房大门一会儿。尔后,他面朝微草行动小组组长看不出情绪的侧脸微微颔首,转用口型道了一句:谢谢。

  这是他苏醒后五万两千多个小时里,第一次为自己被歧视而生出正面情绪。

  六年前,当他跟随黄少天从B片区飞回G片区,走进一幢在许多小细节上都与他生活习惯不谋而合的房子,黄少天问他是否会做一种自制的果茶时,他试图取下自己右眼里用于身份伪装的特殊镜片——在他大脑所保有的记忆中,但凡他这么做了,那些误以为他是复制人,从而对他做出不逊行为的同胞便会惊诧着一再致歉。可这一次,他的指尖却直接触碰到了他颤抖的眼球。

  他愣了几秒钟,随后不得不接受一个他设想了一路的消极事实:他不再是那个以实验性眼光游戏人间,被GOV和冯主席赋予重望的年轻才俊;而是一个背负着人工制品的烙印,可以被其他自然人肆意支配、压榨、伤害,乃至杀死的复制人了。

  何况,他的所有者还是一向跟他不对付,多次扬言要徒手卸了他的黄少天。

  “我会。”复制人不得对人类——至少表面上是自然人的“人类”有欺瞒行为。纵使他完全不想将家庭食谱中一份价值虽小却意义非凡的果茶配方分享给一个外人,但为了表现出一个正常复制人应有的样子,他还是选择了如实回应。

  “那给我做一杯吧。”黄少天说,“冰箱里有材料。”

  “是,主人。”复制人必须绝对服从其所有者给予它的命令。这由不得他不甘心,由不得他不情愿。

  “别这样!”

  他心绪难平,不想黄少天的反应比他更过激,还直接体现在了身体上。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大喊出声后,黄少天揪着自己额前的碎发缓缓蹲了下去。待他稳下情绪再度开口时,喉中挤出的却是脆弱低微的哀鸣:“别叫我主人……你只用像……过去一样,说‘好的,少天’就行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曾提出过复制人或许会在脸谱化的表象下逐步觉醒一些自我意识。现在,他那当日看来相当荒谬不堪的假想应验了。在黄少天身上。也在他自己身上。

  “……好的,少天。”他看着双手抱着脑袋缩成一团的蓝雨小霸王,面带无懈可击的模板式微笑说,心头却是翻腾起一阵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的暗潮。

  兴许是得到了王杰希的暗中授意,复制人畅通无阻地取得了肖时钦关于喻文州被害一案的讯问笔录,并且,他与那位要案要犯的会面请求也很快得到了许可。

  微草的未来核心高英杰亲自把他带到了拘禁肖时钦的套间。这间房的起居室被临时改造成了一间审讯室,房间标配的写字台对面摆了一张配有卡式手脚铐的审讯椅。他先到,于是便把笔录放在写字台上,走到连通起居室与卧房的房门旁,默默等着微草的人把肖时钦押过来。

  近距离接触一个曾经杀死过“你”的从犯,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他的大脑记得十三年前发生在H片区的案子,记得有调查过肖时钦这个人,记得当时为嘉世服务的肖时钦把摆到面前的证据一点一点掰碎了驳回的缜密思维。总而言之,他记忆中的肖时钦,是一个和他有过不快经历的棘手人物,所以他难免对肖时钦抱有先入为主的不良观感。

  不过当高英杰把肖时钦从一个复制人女孩身边带走时,他微微挑了挑眉——

  他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复制人女孩的影子,但他可以从讯问笔录上猜测出她的身份。戴妍琦是作为本案的重要物证,被王杰希从W片区警局连同黄少天和肖时钦一起带回GOV势力控制区的。GOV和叶氏达成协议,利用叶氏的技术手段恢复了她返厂维护时被消除的所有记忆,以印证肖时钦的供词是否属实。双方高层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就没人再理会一个量产普通复制人的去向了,于是王杰希又把她带回来,与她的队长暂时安置在一处。

  此时的戴妍琦一点都看不出她作为业务型复制人出厂设定时的开朗明艳,反是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拽住肖时钦的衣袖。他诧异地留意着她反常的举动——未听指令便擅自干涉自然人的行为,复制人女孩的举止明显破格了。然而下一秒,他的诧异扩张成了愕然。

  肖时钦在戴妍琦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指上轻拍了两下,后者会意,失落却顺从地松开了手。肖时钦就在这时反手握住复制人女孩的五指,对她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以示安慰,“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回来。”聪明绝顶的人,笑脸却满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傻劲,仿佛在与所注视的那个人的对视中,隔绝了所有尘嚣。

  这下可好,一切都要推翻重来了。他想,肖时钦根本就不是杀害喻文州的从犯。相反,这两个已经被定性为是加害者和受害者的人——是共犯。

  而他们共同的罪名,是作为自然人,却为复制人做了逆天而行的事。

  +9161:30:10

  怎样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复制人?闭上嘴,找活干,不要停下来。

  除了黄少天日常活动的一小块区域外,偌大的房子似是被彻底遗落在时光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万日人踪灭的灰。他开始逐一打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丢掉堆积的垃圾,整理散落的书册,铲除枯死的花木,重新清洗压箱底的衣物……然而整个过程中,他时不时便会发现一些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一堆漫画和游戏攻略中会混有几本仅在GOV内部发行的刊物;比如鞋架上的满眼潮牌间会突显几双尺寸略大一点的,他惯穿的经典款皮鞋;还比如床头柜里放着一大盒早就过了五年保质期的安全套;从包装盒上标明的型号看来,那并非是房子的主人使用的,反而是好死不死与他的尺寸相匹配了。

  他把那盒过期的安全套丢进垃圾袋,心情复杂地原地站了一会儿,旋即他丢下袋子,徘徊在每间房里,打开每一个柜子,拉开每一张抽屉,东找西翻、里外查看,搜寻能够验证他可怕设想的决定性证据。

  最终,他在一个衣柜深处找到了他要找的照片。

  就算抛去水瓶座的自恋滤镜,他也认为自己是个足够聪颖的人;就算带着对黄少天的固有成见,他也不得不承认黄少天是个脑筋机灵的人。但是照片中的两人,无论他们身处何处,无论他们为何忙碌,只要他们视线的关注点落到对方身上……双商这种东西就以肉眼可见的形式从他们身上下线了。

  照片里的人在固定的记忆中笑得傻气又甜蜜。而照片之外的他,拿着相纸的手却不经意地抖了起来。

  他——或者说是他的DNA来源本体,好像真的和黄少天发展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

  明知结局,却依然开始。

  这是比他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复制人还更难令他接受的事实。


  +61702:13:26

  肖时钦很吃惊。他当然会吃惊了。

  “我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问罪就算了。”复制人说,“但我的确想跟你确认一个问题。”

  “就一个?”

  “难道多问几个把高英杰给引过来?”复制人说,“你看小孩那紧张样——好像我会把你推下去似的。”

  天台风大,几近把飘飞的雪花和两人猎猎作响的衣角吹成与地平线永不相交的直线。这个高度下,自然人和复制人的生命是平等的。若是一个不慎跌下去,断不会因为是你是自然人就多了几分生还的可能。

  肖时钦无奈,“一个刘皓,一个苏沐秋……两件案子一出,再也没人敢拍胸脯保证复制人对人类来说是纯然无害的了。”

  “真是苏沐秋么……”复制人玩味着这个名字,目有深意地看着肖时钦。

  “根据我亲身经历的两场噩梦,我只能认为是他。”肖时钦警惕道。

  “放轻松,我没指望从你口中得到连你自己都不敢深入推敲的答案。”复制人继续直视着肖时钦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该替少天谢谢你……甚至我还要为……我自己……感谢你?”

  风雪呼啸,填充了肖时钦的沉默。他也看着复制人的眼睛,并从复制人右眼里的三维码想到了戴妍琦。他想着她恢复记忆之后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错误认知的种种事情,试图放下对人造生命体的偏见,将眼前复制人的形象和他记忆里已经故去的同谋者稍微重合一下。

  “……不至于。”那对肖时钦来说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各有所需,竭诚合作而已。我和……你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结果。”

  “既然如此,我还是代少天对你说一声:谢谢。”

  “客气了。我也替小戴谢你。”

  “她现在或多或少有点自我意识障碍吧?我也有过这样一段经历。会好的。”

  “是么?”肖时钦突然期待起来。

  两人坐在夜幕中,俯瞰着远处暗巷里举伞而行的隐约人影被风雪分割得一道惨白一道黑灰,就像是古董电脑重启时,屏幕上闪烁而过的无序编码。

  “嗯。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他目送肖时钦和高英杰离去,胸腹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但苦于逻辑链尚不完善,不当妄下定论。

  叶修和苏沐橙依然不知所踪。有关苏沐秋的生前情报被财阀一手控制,张新杰应该知情一部分,不过GOV隐藏最深的一张牌仍在潜伏状态中,不是他一个复制人能擅自接触到的。

  所以他该去哪呢?

  他曾经一直回避着去W片区。他知道那里变化很大。流淌过与他体内成分一致的鲜血的地板早就被化学试剂清洗得整洁如新;没隔几个月就忘记了当日惊魂一幕的食客又回到那里大快朵颐;之后整片建筑都被拆除、推翻、重建……但他还是拒绝去那里,哪怕是陪黄少天同行也不做打算。仿佛只要不去喻文州这个人所殒命的地方,他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制粘贴后的产物。然而——

  现在动身,还能赶在少天苏醒之前回到他床边。他打定了主意。于是半小时后,一个看似程序出了点问题的复制人就出现在了W片区老体育馆一带的旧址旁,漫无目的地绕着别墅区踱步。

  雪下大了。他拿着伞却不打,任凭风雪加身。因为他的脑海中被铭刻下了他第一次和黄少天在雪中漫步时,每走出一步,发顶就会被金属伞骨挂扯一下的感触。

  那时的黄少天记恨着魏琛离开蓝雨的事,种种所作所为于他来说真是一个小混蛋。可黄少天又是那样出众的一个存在,出众到令他不得不在意。

  在意……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酵了呢?

  他仅存的记忆没有告诉他当年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有那么一个雪虐风饕的夜晚,黄少天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也无法入眠,最后背向着他挤出一句微乎其微的“抱抱我”;他从命,自后方把那具消瘦的身体拥入怀中,内心毫无被迫服从的反感,乃至还有一丝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他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温度,思来想去直至黎明。而当天光再度洒进窗棂,他微微撑起上半身,看着躺在他身前的人睁开迷蒙的眼睛,似是哭着笑又似笑着哭地唤他“文州”时——他便豁然明了了自己的真正死因。

  但是,当年选择了自毁其身的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何做的……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如果是我的话……”他在W片区夜色的掩护下与七年前的自己对话。一小团暖雾在他的自言自语间溢出嘴唇上升;他屏住呼吸,看那雾气弥散在风雪里,头脑中关于七年前旧事的来龙去脉也渐次清晰起来——

  RY的复制人有且只有黄少天一个,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这一点。调查苏沐秋,从而惹恼叶修的说法在他眼里根本就站不住脚。

  他死于一场常人不会想到的,利用复制人完成的谋杀。而知道这种行凶手法的人,除了始作俑者陈夜辉,还有叶修、肖时钦——以及他自己。

  肖时钦在整起事件中看似是谋害了他的帮凶,实则却是协助了他的帮手。同理,叶修是否也扮演了一个与表象截然相反的角色?

  他带着情绪检测仪去见了一个神秘的男性复制人。那个复制人用他的手枪抵住他的后脑,近距离一击毙命射杀了他,随后又节外生枝地往他的左腿上补了一枪。第二枪正中他的大动脉,让他的血溅得满包厢都是,也让负责此案犯罪侧写的警方专家大谈特谈“处决式枪杀和死后补枪意味凶手和死者有着深仇大恨”。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障眼法……”

  ——就像是苏沐秋其人在这桩事件中突兀浮现,成为杀死他的头号嫌疑人一样呢?

  他想象着自己的血像泉水一样从左腿的伤口中外涌,渐渐浸没了整个包厢的地板。而杀死了他的复制人在溶解掉自己之前,也割开了自己的血管放血。无论是死者还是凶手,他们流出来的血都是同样的鲜红。两个人的血在地面上汇在一起,最终顺着地板纹路的走向溢出门缝……

  等等!逆向思维一下,排除掉苏沐秋这个干扰项,并假设那第二枪并非是多此一举,反是有意为之的话——一个骇人的想法突入了他的头脑,使他在寒风中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现场遗留了两个人的血迹。有别人的,但更多的……是他的——足以把整个包厢地面都染红的,喻文州的血液。

  就算他已经死了,他的尸体也必须大量出血。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案发现场一个关键的漏洞——因为那个溶解了己身的复制人,洒了一地与他DNA全然一致的血。

  “我杀了……我自己?”

  吐出这句会被归类为是病句的自语后,他感觉自己的舌根都麻痹了,连忙赶在心肺被太多感性的东西所填满之前深呼吸数轮,强制着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不是吗,既然已经有他自己这个“一”存在了,那么为何不能存在一个“二”呢?

  他需要证据,他想。就算死于七年前的那个他已经做到天衣无缝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一个人的记忆中留下了足以印证真相的侧面证据。

  可是,他又怎么舍得……让那个人再次回溯人生中最为抑郁的记忆?


  +61707:16:18

  黄少天从复制人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双目涣散,面相呆滞,是安定药剂的副作用么?

  复制人明显有话想对他说,但按照复制人的准则,对方只会等他这个当主人的先开口,再在谈话过程中适时引导话题,最终达到沟通的目的。

  然而现在的黄少天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待着,暂时放弃思考。这样,一切的心脏绞痛和呼吸梗塞就困扰不到他了。

  “少天……你想知道七年前的真相,想知道谁才是杀死喻文州的真正凶手吗?”或许是他沉默寡言的模样太瘆人,复制人居然主动开启了对话。

  真相?真凶?都无所谓了。喻文州是为他而死的。就算知道了所谓的真凶,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复制人观察着他的神色,又变换了一种说法:“那你想知道——喻文州到底为你做了什么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灵魂,注入了黄少天泥塑一样的身体。他转头看着复制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稍微确认一下……”复制人犹豫着启唇,“在最后的那半年——在你和喻文州冷战的那段日子里——他是真的……不爱你了,还是对你爱得含蓄?”

  什么算“爱得含蓄”,像你一样么?黄少天想对复制人说。

  复制人和他的DNA来源本体一样,都是情绪不行于色的人。奈何复制人右眼的三维码就像一个晴雨表,忠实无欺地反映出复制人的一切心理状态变化,让复制人深藏于底的心思在他这个所有者面前根本无计可藏。但是最后那段时间里的喻文州——

  “他不爱我了。”纵使黄少天想为喻文州找千万个借口,可不爱了就是不爱了,“肢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他都不想抱我了。”

  “和我想的一样……”复制人闭上双眼,在黄少天面前隐藏起对于另一个自己的心境,“在最后的那六个月里,喻文州的确不爱你了,他只是记得自己应该爱你而已。

  “他把所有关于你的美好记忆都给了另一个他。然后那个他就背负着对你的爱,杀死了他……”


  -00:10:00

  “来了?”

  喻文州放下茶杯,注目他进来,看他一身灰白配色的西装马甲勾勒出宛如青松的身姿,宝蓝色的领带映衬着眉宇间的深邃和俊逸;心想:这才是少天心仪的喻文州吧。

  “来了。”对方将搭臂弯里的大衣挂在椅背上,而后将一个13寸大小的褐色皮革箱提上桌面,推到喻文州面前。

  箱子里的情绪检测仪已经被事先破坏了,玻璃碎片被小心地收纳在箱子底部,以免破坏箱中另外两个盛满液体的玻璃器皿——兴欣特制,溶解复制人肉体的特殊溶液;以及苏沐橙今早抽出来的新鲜血液。

  “那就开始吧。”确认道具万无一失后,喻文州摘下帽子,脱下口罩,“我们先把衣服换过来。”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画蛇添足。”以那张与喻文州一模一样的脸摇了摇头,复制人也开始解自己马甲的纽扣,“明明只用拍下你和一个相貌不清的神秘男性进入密室的画面就好了,何必非要我扮成你出镜,平白多出一道换衣服的工序?”

  直奔目标,忽略与结果无关的一切过程。唔……这就是复制人与自然人的区别了。喻文州想着,并不想对复制人解释:他只是希望多年之后,黄少天从录像上看到喻文州的最后一幕时,那个喻文州将是一个黄少天所爱的,同时也深爱着黄少天的喻文州。

  两人交换好了衣物,喻文州又坐回原位,捧起茶杯慢慢饮茶。复制人则抽出手枪,一路无话地走到了他身后。


  -00:00:59

  随着“咔锵”一声脆响,一支冰冷的硬物抵上了喻文州的后脑。

  “还有什么遗言吗?”

  子弹已经上膛,扳机即将扣动,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喻文州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预想中的泰然自若。琥珀色的茶水在他手中的茶杯里晃晃荡荡,把包厢顶柔黄的暖光灯倒映成光怪陆离的破碎光斑。

  身后之事,他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都将被完美、彻底地解决——只是那个注定要被排除在计划之外的人……那个别后音书两不闻了的人……还会为他行将降临的死亡而难过吗?

  “我无话可说。”

  不能传递给所托之人的遗言,说了也没有意义。

  “可你的手在抖。”站在他身后的复制人拆穿他道:“不必故作坚强给我做表率。”

  喻文州想纠正复制人:他的确在怕,但他害怕的对象并不是死亡本身——毕竟这是他自己作出的抉择——真正令他感到恐慌的,是死后的未知;关于自己的,关于他人的,太多太多需要运气,一环出错便满盘皆输的,而他无法继续参与下去的未知。

  可就算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复制人也是无法理解的吧。感想颇多,却苦于没有交流对象,喻文州最终只是抿了一口茶水以润泽干涩的咽喉,淡淡地说:“没事,动手吧。”

  持枪的复制人叹了口气,扣下扳机,一小团火光从枪口里迸发出来。

  枪响——


  -00:00:09

  坐在餐桌前的喻文州被子弹的急速动能击得失去平衡,上半身前倾,倒在桌面上。茶杯从他手中滑落坠地;茶水从乍裂的瓷器中迸射开一朵朵水花,就像是血滴从致死的伤口中涌出,喷溅到洁白桌布上。

  他的大脑并没有感知到神经末梢传来的痛觉,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又一幅的回忆场景在他脑中接踵而至又转瞬而逝。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记忆中最熟悉的那张脸始终被贯穿在争执与冷战里,不见欢颜。

  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吗?喻文州恍然——原来在他一个月前离开G片区的那天,那张擦不干泪痕的脸双眼布满红丝,不悲不怒,只是茫然又希冀地望着他,而他却硬下心肠将他推开时,他就死过一次了。


  -00:00:05

  “少天,抱歉……”

  最后那六个月……真的是让你过了一段地狱一般的日子……

  视线在模糊,听觉在飘离,体温在退却,整个世界都在远去,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却自深深的愧意中脱颖而出,并且愈发清晰。喻文州知道这是濒死产生的幻觉,却依然忍不住想对幻影诉出埋藏在心底的绝念。然而除了乏力而痉挛的喘息,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少天,抱歉。我置你于地狱。”不想他未说出口的话却被另一个人彻底补完。十个字,一字不差。

  那瞬间,喻文州即将涣散的精神为之猛然一震,已然在他眼中陷入无望的未知未来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还没有结束……他或许还有机会以另一种前无古人也大概率后无来者的形式继续存在下去……虽然这种形式从本质来说就是一个诡论,但终归还有希望不是吗?


  -0:00:01

  露出明知必死也依然慷慨而行的人才会展现出的从容微笑,喻文州阖上了双眼。

  死亡的时刻到了。


  -0:00:00

  复制人将喻文州失去生命的身体从座位上扯到地上,又对准尸体左腿的大动脉开了一枪。

  喻文州的鲜血喷射出来,接下来,轮到他的了。

  少天,抱歉。我置你于地狱——

  他回忆着脑海中黄少天自在无虑的笑脸,默默心道——

  我杀死了你最爱的人。





  开篇文州说的那段三次死亡源自大卫·伊格曼《生命的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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